——大众文化的殖民化

    许均和周宪主编的《媒介、传播、文化》译丛，很值得阅读，因为那里告诉我们很多新知识。那些新信息，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，就像10多年前的电子信箱一样陌生。当然，你直到现在，还不会上网，更没有E-mail ，也一样活着，但是，与21世纪的新一代比较，那是一种多么陈旧的活法啊！

    这套书的一本，尤其引起我的兴趣：《媒介、传播、文化》（商务印书馆，2005/11/01，以下简称《媒介》）。书的副标题，是“一个全球化的途径”。这本书比较全面地评述了信息化时代对21世纪人类文化即将产生的深远影响，给我印象最深的，是从这本书引发的下面话题。

    传统意识形态统治方式的衰竭

    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，整个世界相对处于讯息封闭的时代，处于地球不同角落的人，享受各种信息的时间和空间具有极大的不平衡性。这样的情形，是有利于意识形态统治的。在冷战时期，世界上众所周知的两大阵营，实际上也分别是意识形态阵营，可以靠封锁对方真实消息的方式，在本阵营内部达到最佳的宣传效果。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宣传战，类似于战前动员，方式是集会、标语口号等等。

    这种非此即彼的传统意识形态统治方式，对冷战时期的几乎全体地球人，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。最简单的回顾，看看当时那些反映战争的影片，就清楚了。形象说，就像单色调。在学术上，这叫做一元化。就像在意识形态味道极浓的政治思想工作（这种工作在“资本主义阵营”也一样存在）中，唯心主义被说成是唯物主义的死对头一样。

    但是，这种非善即恶的思想方式，再也不适合人类的21世纪了。世界进入了一个真正宽容文化多元化的时代。在这个过程中，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兴传媒技术的兴起，起着关键性作用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在新的世纪，信息的封闭，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整个世界，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，每一点上发生的事件，都会极其迅速地通过一个又一个线头，连接地球的每个角落。信息的这种开放、透明、同时性，应该是所谓“全球化”最直观的含义，它使我们的星球即刻变得小了起来，就像人们常说的：地球从此像一个“村子”。

    外来意识形态对弱势大众文化的渗透

    但是，意识形态并没有消亡，它永远不会从人们的文化生活中消失。同时，在新的世纪，意识形态变得扑朔迷离了，因为它破碎了、它渗透到极其琐碎的日常文化生活中。与冷战时期相比，表面上看，那种观念性质的意识形态统治确实过时了，光靠喊口号的方式支配大众文化的时代，已经过去了。但是，很多人都忽视了我们日常文化生活中的意识形态危机。什么意思呢？在新的世纪中，这种危机，更多地体现在媒体、广告、大众文化消费的引导、各种时尚的潮流等等。就像曾经有过的意识形态统治一样，以上那些体现在大众文化之中的精神时尚、或者潮流，也是有强势和弱势之分的。《媒介》讨论了这类现象，比如说，最大的财富或霸权性质的声音，吸引着多数普通文化消费者的眼球：因为它是黄金时段或地段的广告，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。电视上最常出现的画面，对观众有潜移默化的影响。在这方面，全世界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，就是以美国为代表的、处于强势的西方文化，对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民族文化的全面入侵。

    比如，中国人熟悉的好莱坞那样的大片、西方的流行音乐、名牌服装和汽车、快餐、休闲方式等等，在中国的受欢迎程度，几乎是畅通无阻。更不要说英语这种在全世界流通的强势语言。在大陆，汉语对英语，简直根本就没有什么招架之功。这根本不是英语这种国际语言想对汉语怎么样，而是汉语在英语面前自动缴械投降。在大陆，以最能对付美式“托福”考试而极度畅销的北京“新东方”外语培训学校，把分校不但办遍全国，甚至开到世界上每个有华人的角落。这是典型的为了功利目的而甘心情愿在语言上被殖民的现象。

    如果说，美国英语是各种语言之中的一种名牌语言。那么，当前特别是中国年轻一代的“意识形态”，正在被贴有洋标签的各种外来名牌——做不同的“标准化” 处理：化妆品、建筑设计、时装、一夜情、手机、书籍、游戏软件、电影光盘、家乐福或沃尔玛的商业运作模式、前卫的艺术手法等等，这些不同领域中，都有自己的名牌，但这些依赖于某些思路的流行名牌，几乎无一例外来自西方发达国家。

    结果，会怎样呢？中国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加工厂，也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化复制厂。换句话说，长此以往，我们将在文化上被强势文化及其产品，剥夺得一无所有。是的，在精神上一无所有。比如，就像当我们的孩子们要看书时，齐刷刷地喊着：“哈里-波特” ！

    所有这些，说到底，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问题。以上这些文化上的“新殖民主义”，虽然与鸦片战争式的明火执仗有明显不同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，就是自己的文明被人家打败了！难道不是吗？20世纪初，我们的物质文明不幸，打不过人家的洋枪；21世纪初，我们的泛文化、大众消费文化，又没有打过人家，同样受制于人。但也有一点区别，上次似乎是被迫的，而这次，好像是自愿的，问题的极其严重性，就在这里。怎么严重呢？严重得让你看不出来，因为人家从来没有喊“向中国进军呀”之类的口号。

    我们在文化上被打败，比在物质上被打败，更加可怕！

    文化身份的丧失

    这种丧失，又与我们自己如何表决心、喊口号无关。

    为了不丧失，我们必须在以上不同的文化领域中，创造出自己的名牌，甚至出口自己的名牌，让世界流行中国的文化——当然，现在这只能是一种假说。

    为了不丧失，就必须在精神上，有极大的，取自我们本土文化的创造能力，这又与喊口号无关。因为原创性质的精神产品，是无法计划出来的。精神天才，也不可能遂人心愿地成批培养出来。这种难处和危机，看不见，所以谁也不注意。但是，当我们开始注意或者正视它的时候，已经有点晚了，就像当年严复遭遇过的悲剧一样，恐怕又要重演！

    这就很可能出现一种非常荒谬的现象，那就是物质财富的增加和属于我们自己文化的精神财富的丧失，目前正在成比例的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最后，也就是说，我们穷得就剩下钱了！

    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，有很多深层次的原因，这种分析，也超出了本文的能力范围。

    我以为，文化身份的问题，在21世纪，对一个民族，特别是对我们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世界文明古国家来说，简直就是生死攸关。也许有人会说，这有什么呀，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好呀！是的，是很好，我们有钱，可以购买以上所有的外国名牌。我突然想起，卢梭在谈到精神自由时，说过的一句话：监狱里也很太平啊，难道这就能证明监狱里面很不错吗？丧失了自己的文化身份，不啻等于套上了异域文化的枷锁。

出 路

    我寄希望于民族文化的复兴，这种复兴，有赖于真正意义上的、一种崭新的民族文化启蒙。在这方面，真正有前途的，应该是民间文化。在这些方面，我试图做一些比较：

    我们在享受外国文化产品的名牌时，那些感受，在默默地改变我们的文化身份，它使我们的精神状态，就好像成了一个外国人。幼尔园的双语教学呀，过情人节呀！这叫做从小就换灵魂！

    尽管我们的文化有断层，但那可能更多属于精英文化方面，我说的，则是普通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沉淀，这是几千年来留下的东西，看不见，但外来文化轻易绝对拿不走。这些东西，属于人民，在民间。由于这样的思想感情是非常中国式的，不是被任命的，所以，它的生命力就强。拿我们自己的精神风俗，心理习惯，与外来文化比较，两者之间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，而是距离我们远与近的问题。这是我们身边的精神文明，这里有中国人自己的喜愤哀乐。最近北京有一个热门话题：民间“非著名相声演员”郭德刚以他那中国民间气息极强的表演，战胜了官方一大堆“著名相声演员”，就值得我们深思！（作者：尚 杰/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本文刊于《网络传播》2006.4） (DVOL本文转自：中国DV传媒 http://www.dvol.cn)